“为了摆脱抑郁，我选择去上班”

一个在家做平面设计的朋友最近突然找了一份全职工作，去了一家媒体公司做美编，问他为何突然又想去上班，他说：因为被确诊了轻度抑郁。这个回答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，平时相互打趣只听说过上班上得快抑郁，完全没有想到真抑郁了反而要去上班。

他告诉我们，心理医生对他的诊断——因为长期独自在家工作，他缺乏与人接触，有了情绪不能及时排解，又加上没有外部干预，所以很多时候他会很认真地跟自己较劲、生闷气、钻牛角尖、陷在情绪泥潭里不愿走出来——反正也没人管。

而且，越是不跟人真实接触，对虚拟社交的依赖就越深。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刷微博、朋友圈，那种“感觉自己参与了一切人的生活，但实际上一切人的生活都与自己无关”的空虚感最终击垮了他，他愈发消沉，但还好他意识到了这一点，于是开始了自救。

“医生建议我要尝试走入人群，参与集体活动，恢复社会生活，所以我想了想，干脆找了一家公司去上班。工资都无所谓了，我只是暂时无法一个人呆着。”

这位朋友的遭遇，令我想起了多年前我的一段经历——那时候我在杂志社上班，杂志行业厮杀已经进入白热化，我作为那本小杂志的编辑总监，一方面要保质保量按月出刊，一方面天天都在写各种PPT找版权、找投资、找合作。工作量大都还好，最难受的是每天都没有好消息，每天都感知到自己的无能为力。于是我终于在一个深夜崩溃，给社长写了言简意赅但态度沮丧的辞职信。但社长没有立刻批准，只是建议我先把积攒的年假全销了，再走交接流程。

我当时真的以为就这么辞职了，所以一身轻松地在家躺了三天，直睡到头昏脑涨；第四天我出门溜达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放空，被三个人推销保险、健身卡和燕郊的楼盘；第五天去了咖啡馆，一整排座位上全是码字、做PPT、谈事情的上班族，我只坐了半天就落荒而逃；后面好几天，我躲在家里不分昼夜地打游戏，晚上不睡觉，困了眯一会儿，饿了就叫外卖，等把那个游戏加班加点地打通关，我整个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和羞耻感。

我隔天就回了公司，就像没写过什么辞职信一样。真的，当代成年人最大的困扰，是间歇性不想工作，但又不知道如果不工作还能做什么。

尤其在这个被网络免去了大部分社交场景的环境里，先不谈维持生计的问题，一个成年人如果不外出上班，就等于切断了与社会最主要的连接方式，将自己从人海拉向了孤岛。

很多人讨厌上班，自然是因为内斗、因为重复、因为看不到价值所在，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，上班这件事，对你的意义是什么？仅仅只是挣钱糊口么？我以前供职公司的行政助理，上学时成绩平平，大学毕业后勉强找到了这份工作，薪资一般，但也不累。

在我们共事的时候，她通过介绍交往了一个还算认真的男友，两人过着都市小情侣习以为常的恋爱生活，每天一起晚饭，周末去影院博物馆打个卡，偶尔一起旅行，日子无惊无喜，却也无波无澜。直到有一天，男友找到了一笔投资要飞去杭州创业，她不同意辞职跟去，男友问：你根本也瞧不上你这份工作，为什么不愿辞？她被噎住，答不上来。

一番热战冷战之后，最终和平分手。离开的人什么也没有带走，但留下的人却觉得一室空空。她说，自己从来都没有奢望通过工作实现财富自由和功成名就。工作对于她，就是一个养活自己的方式。因为胃口不大，所以工作也不怎么拼命。能不过多参与就不参与，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，乐得清静自在。

而恰恰在失恋的那段时间，她和我以及别的同事越走越近，我们中午常常一起吃饭、聊八卦，下班后她也不回家了，又和大家一起相约喝酒唱K，以前觉得特别没必要的社交场合，成了让她免于在孤独中溺亡的救命稻草。

她突然之间就想明白了，那个她当时答不上来的问题：不愿意辞职，最根本的理由是，生而为人的孤独，尤其是感情生活里那种无法沟通日渐隔阂的孤独，其实主要是靠上班消解。

所以，千万别再以为自由职业是特别完美的工作方式。诚然，能相对自由支配时间、不用受闲气看起来是挺舒服的。但另一方面，社交趋近于无的结果是：自我鞭笞至怀疑人生时，四周暗寂，无人干预，死生自理。没错。自由职业者，不用经历早晚高峰、不用每天冲锋打卡、不用跟谁勾心斗角、不用伺候傻逼老板（但要更加伺候客户）……但你知道吗？在那间想象中自由随性无拘无束的书房里，常常充斥着孤独、灰暗、以及灭顶式的崩溃。

想象一下，当你聚精会神地工作时，没人理会的感觉的确很棒；但反过来，当你闲得没事干、或者钻进情绪黑洞时，没人理会的感觉就不那么妙了——孤独会激发一个人的创作灵感，也会吞噬一个人的生命活力。

而这个时候，如果置身在办公室的格子间里，邻桌同事随手扔来的一个八卦爆料、又或者中午聚餐时段的一个吐槽大会、甚至是领导要你明天就交的五个报告……都能让你即刻转移注意力，迅速从情绪中抽离。

一地鸡毛瞬间封印了暗涌霰雪。

有时候，我们想要摆脱嘈杂；有时候，我们又很需要那嘈杂。我们琢磨上班的意义，不必像思考人生天问一样苦大仇深——上班就是将自己置身在一个集体组织之中，忍受规则束缚、人际烦恼的同时，也从中得到抵御孤独的力量和稳定情绪的锚。

更俗气一点说，上班可能会让我们交到一两个现实世界的朋友，不必推心置腹、三观和谐，只需每日倾听彼此的抱怨，相互开些玩笑，陪伴吃吃喝喝，便已算是人间善待了。

总有一天，挤在晚高峰的地铁里，有人打着游戏，有人刷着手机，有人在与朋友视频，也有人和同事眉飞色舞地聊着办公室的某个傻逼……虽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疲惫，但整个车厢里都是热气腾腾的生活，足够烘暖那一刻你冰冷的心。